世界日和

田野花开

书评|欧亚大陆上的“民族”和“全球化”

早前读完了《只有寻找和遇见》,一直想着该写点儿什么,却迟迟下不了笔。可能是我作为后辈,向来对这位严苛(于己于人)的姐姐有喜爱之情;也可能是我从2015年开始跟着他们的公众号2Lunatics“云穿越”了欧亚大陆,对某些人物和故事已经熟悉——总之,阅读的过程更像是对旅程的重温、对旧友(如果算得上)的新知。我无法站在足够客观的角度,去评价这本他们耗时一年多整理完的旅行笔记,也深知不是所有人都会关心陌生人的经历和体悟,所以犹豫了很久,要用什么立场来描述它,尽可能让搜寻而来的潜在读者对它产生点儿兴趣。

但我不打算也不擅长吹捧。思索再三的结果是,不如就说说,书中有什么引起了我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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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黎瑾 / 纪韩
出版:中国地图出版社

关于“民族”/“国家”

固有的生活环境下,的确很少会去关注这个宏大的议题,然而当你离开习惯的社群,频繁穿越国境线,每天与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打交道时,它几乎就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这条连接欧亚大陆的道路上,由于历史的动荡,族群的迁移,想来所谓民族、国家的边界必然更叫人费解。或许也正是这个原因,让作者在书中反复提到了这两个关键词。

书中有几则案例让我印象尤为深刻。

一是亚美尼亚,一个位于外高加索地区的国家。按照作者的叙述,这里的人们相信祖先的诺亚方舟就停靠在海拔5137米、终年积雪的亚拉腊山,他们也视此山为精神的象征。然而,尽管从首都高处就能眺望到亚拉腊山,尽管连亚美尼亚国徽上都刻着这座山的形象,今天的亚拉腊山却并不在亚美尼亚境内,它属于土耳其。同样被土耳其占据的,还有亚美尼亚的旧都Ani。也就是说,若想参观亚美尼亚的古都遗址,你必须前往土耳其。

比这更矛盾的,是与亚美尼亚接壤的纳卡(纳戈尔诺·卡拉巴赫)。作者这样描述这个地区:“纳卡被国际公认为阿塞拜疆的领土,却只能从亚美尼亚抵达,居民大多是亚美尼亚人,车辆也是亚美尼亚的牌照。他们宣布自己是一个独立的国家,但没有得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承认,包括亚美尼亚。”

除了亚美尼亚,作者还花了不少篇幅来写他们与土耳其的库尔德人的偶遇。据说库尔德人是西亚最古老的民族之一,先后被各方征服,却从未建立过独立的国家,如今有近半数生活在土耳其东南部。而在20世纪,为了建立纯粹的土耳其人的国家,土耳其政府不承认库尔德人为民族,并禁止库尔德语的使用和传播。对此,作者抛出了疑惑:“一个古老的民族长时间不被承认,一个多民族的国家(即土耳其)在追求民族纯粹性,那么,国家和民族到底是什么?”

大概是为了保证可读性、避免内容过于严肃,很多情况下,作者都没有延伸讨论(当然这本身也是极其复杂的研究课题),但他们在旅行中始终保持的这般敏锐的视角,足以给读者(至少是我)带来启发。

关于“全球化”/“现代化”

“全球化”是书中更频繁出现的关键词,我不止一次地读到它。作者也坦言,这次旅行在土耳其和伊朗待的时间最久,多少也与此相关:“流行文化无孔不入,全球化在消解浪漫主义。[……]整片大陆唯有中东还能带来真正的异域风情的体验。”尽管如此,他们仍然会被全球化的浪潮击中,例如在伊朗大不里士的巴扎遇见会说中文、常去义乌进货的商人。从他们的经历中,你还可以感受到“全球化”的形成,举例而言:在格鲁吉亚的新疆人极多,做着各种生意,餐饮、服装、旅游,他们相识的新疆厨子甚至还在谋划组织一场中国武术式样的马戏表演,从喜爱马戏的格鲁吉亚人身上赚上一笔。

“现代化”则在加速着这种全球化,特别体现在物品上。正如作者所说,“没人希望旅行过后,房子里塞满了从全世界各地带回来的义乌批发小商品”,他们的旅行,或者说“寻找”的那一部分,更像是与全球化和现代化的对抗。他们前往瑞典的小镇努斯奈斯,找寻保留传统手工制作流程的达拉木马工厂;在挪威的卑尔根,他们试图循着指南找到一位手工制作烟斗的大师;他们还在伦敦的科文特花园寻觅曾经遍布全英国、如今却被大规模替代的红色电话亭(我丝毫不怀疑有那么一天,作者会把红色电话亭当成纪念品搬回家)……最后一章“饮食”更是如此:在布鲁塞尔品尝各式各样的巧克力,在法国南部的Saint-Emilion找到朴素的“真正的马卡龙”,在西班牙Valencia吃一顿没有海鲜的“海鲜饭”(Paella),等等。

一同在被“全球化”、“现代化”的,还有种种生活方式、习俗和观念。全书唯一一篇以“寻找”作为标题的故事是《寻找萨米人》,这段追寻之旅也令我颇有感触。萨米人据说是欧洲目前仅存的游牧民族,如今依然在山里过着与驯鹿为伍的生活。两位作者在芬兰和瑞典交界的拉普兰地区往复寻找,最终意外地在一条荒野公路中与萨米人、驯鹿群相遇。即使只是透过文字,大雪纷飞的高山、盘旋于头顶的轰鸣的直升机、身旁飞过摩托车和成群驯鹿的现代游牧场景也让我不由得惊叹,亦想起在内蒙古草原上设施一应俱全的蒙古包,以及开始普及的无人机放牧系统。

很难说这样的变化究竟是不是好事。猎奇的旅行者始终希望在远方见到与众不同的景象,服饰、食物、房屋、仪式、生活方式等等,但在这个大规模交流的科技时代,同化和“进化”不可避免。即使是传统,也可能失去了传统上的意义,就好像作者在土耳其科尼亚欣赏的苏菲派托钵僧的旋转舞——曾经被视为与宇宙和真主进行沟通的宗教仪式,今天成了迎合旅行者喜好的舞蹈表演,诚如作者所言,“这样的仪式还保留有多少原初的本质,我们都不得而知”。

关于“旅行·文学”

像很多游记类书籍一样,在封底它也被打上了“旅行·文学”的标签。但如上所述,它真正令我感兴趣的,并不是旅行攻略或文学技法(尽管作者在这方面的功底无可置疑)。比起许多描述旅行历程、私人故事、成长感悟的游记,作者花了更多笔墨,去细致入微地记录所见所闻,并附上大量的背景资料——对于写作者而言,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也正因如此,最终呈现的内容给了我一种阅读民族志的丰富感:他们对于“每一个人、每一件物品、每一场典礼、每一道饮食后面隐藏的故事和寓意”的探索,让这本旅行笔记有了更多被阅读的价值。